诗佛王维历险记一个绝世天才的人世浮沉

许多年后,当王维坐在辋川别墅的藤椅里回顾一生时,他会想起至德二年那个深秋的夜晚,面对长安城灯火辉煌下的死寂,他的心慢慢的沉下去,最终淹没在这个时代的大潮之中,无从反抗也无力反抗。

但在这之前,他还要在浮华的尘世里反复打磨,直至那一天的到来。

一、长安城的三栖天才

王维是个天才,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。

当隔壁邻居家的阿牛还在拉着小女孩的手过家家的时候,年仅九岁的他已经可以独立撰写诗文。

这种水平放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,那就是“别人家孩子”的代名词,中科大少年班里面的佼佼者,只要在成长过程中别出幺蛾子,那么升职加薪、迎娶白富美、走上人生巅峰都是分分钟的事。

张爱玲说,出名要趁早。由此来看,王维的童年经历简直就是这句话的经典案例。

作为蒲州地区的顶尖人才,官宦世家出身的王维自然不可能在这里消磨光阴,他应该也必须走出去,到更大的地方去发光发热。

在今天,这个地方很可能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,或者是美国英国俄罗斯,日本韩国加拿大,出类拔萃的年轻人拥有更多的选择。

但是在唐朝,渴望上进的年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,那就是帝都长安。

长安城很大,每天有无数人来这里寻找出人头地的机遇,往往会为了争取一个推荐机会打破头。

王维很小,但他根本不担心自己没有机会,作为一个诗歌、书画、音乐“三栖”童星,只有他挑选机会的份。

有个名叫李范的唐朝宗室歧王非常赏识王维,认定了他将来必成大器,每每有重要的宴会party都不忘带着王维出席,积极给年轻人争取露脸的机会。

恰在此时,上流社会颇有话语权的当朝九公主要举办一个盛大晚会,邀请歧王参加。歧王则理所当然的决定带上王维,还不忘嘱咐他:“把你写的好诗带上几首,回头咱们谱个琵琶曲子,让那帮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天才。”

王维心领神会,做了精心的准备工作。

当晚的宴会上,王维白衣胜雪,风姿俊朗,卓然而立,宛若谪仙,一首琵琶曲弹罢,宴会上的众人纷纷为之倾倒,那真是“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”。

这个场景,现如今怕只有“魔岩三杰”的窦唯老师,在年的红磡演唱会上吹的那段笛子才能与之比拟了吧。

于是,王维理所当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,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年方弱冠的青年身上,宴会的主人九公主也不例外。

九公主奇怪这首曲子自己居然从未听过,便询问王维曲名。

王维告诉九公主,这首曲子名为《郁轮袍》。接着便自然的拿出他写好的诗文,呈给九公主观看。

这种年轻人自荐的场景九公主平时见得多了,放在往常时候,她基本都会做出不屑一顾的姿态。但今天晚上的王维着实有点令人惊艳,于是她决定看看王维的诗作。

这一看之下,九公主震惊不已,连忙追问王维:“这些诗我平时经常诵读,还以为是古人的作品,没想到居然是你的佳作?!”

王维心里狂喜,但还是控制住了脸上的肌肉,矜持的点了点头。毕竟他是被人从小夸到大的神童,非常具有职业素养,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笑,除非他忍不住。

王维忍住了,九公主却没有忍住。连忙用出了“坐、请坐、请上坐”三连,真正把王维当做贵客一般招待。

看着眼前这个宛若天人的年轻人,九公主对前来参加宴会的宾客们感叹道,“京城如果能有这样的人物做解元,那真是全城的荣幸啊。”

就这样,在九公主的力荐之下,在满庭宾客的赞叹之下,蒲州的年轻人王维一战成名,在这片古老又年轻的土地上真正有了立锥之地。

开元九年,王维状元及第,时年二十一岁。

然而,所有命运的馈赠,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。等待王维的,终将是一段艰辛又坎坷的旅程。

二、凝碧?池的伪朝官员

青年时期的王维,尤其是在得中状元之后,毫无疑问就是长安城最靓的仔,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”是他高光时刻的真实写照。

他满以为入仕之后能够大显身手,在当朝大BOSS李隆基的带领下干出一番功业,博个青史留名。但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,他首先要考虑的并不是军国大事,而是怎么当好这个名叫“太乐丞”的从八品小官。

太乐丞是王维的第一个官职,比较低微,主要负责朝廷的礼乐事宜。换句话说,也就是体制内的基层服务人员,放到今天大概就是文旅部下属事业单位的一个小干部。

这无疑与王维的期待相去甚远。虽然音乐是他的爱好,可当爱好变成了工作的时候,任谁都提不起兴致。但所谓“革命不分高低,工作没有贵贱”,无论放在哪个岗位上,为了工资该干还得干。

王维认为,只要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,将来未必不能出将入相。

然而王维想干好本职工作,手下的人却不这么想。有几个不长眼的伶人,非要在工作之余耍弄黄狮子,犯了朝廷的大忌,王维驭下不严,自然要负领导责任,结果就被贬去济州做司仓参军,也就是从一个虽然低微但好歹清贵的京官,变成了一个地方的仓库管理员。

这次贬谪按说在官场中实属常事,但对王维这种天之骄子而言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。很快,王维便辞去了仓库管理员的职务,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隐居。

在这期间,王维看过了很多风景,也认识了很多人,想明白了很多事,却还是要出仕为官。

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,他在大唐官场上上下下,四处辗转,当的始终都是没什么话语权的闲职,干的基本都是谈不上有营养的小事。春花秋月等闲度,一个天才的前半生,似乎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混过来了。

或许是老天不忍心看王维就这么泯然众人,便给他安排了最后一场蜕变的机会。

天宝十五年,安禄山攻陷长安。

王维时任给事中,正在长安城为官。在满朝文武仓皇逃窜之际,王维本应该也在队伍当中。可不知是因为家穷没有买到车票,还是腿慢没有逃出太远,总之,王维被叛军俘虏了。

王维虽然官不高、位不重,但他的诗名却是非常大的。大到叛军首领安禄山都对他仰慕已久,听说捉到了王维后大喜过望,直接派人把他从长安押到了洛阳,拘禁在一座名叫菩提寺的寺院里。

要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真是话糙理不糙,长安沦陷后被俘的官员不在少数,后来名传千古、人称“诗圣”的杜甫先生也是其中一员。奈何杜甫先生当时的名气相比王维简直就是个弟弟,再加上官职也十分低微,居然趁着放风的机会就偷偷溜走了,看守的人也懒得追捕。

王维就不一样了。他被人看管的铁桶一般,别说偷偷溜走了,就是长翅膀了也不一定能飞得出去。只好吃药装哑巴,想打消敌人的注意力。但叛军也不都是傻子,你装哑巴就真能有人信吗?

安禄山不仅不信,还硬塞给王维一个给事中的伪职,意思是原来你干嘛,现在接着干嘛,我是肯定不会放你走的,你就死了这条心,老实点在我这待着吧。

王维没有办法,只能在叛军的地盘继续苟活下去,他不知道自己的亲朋好友安全与否,也不知道李唐皇室反攻与否,更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命运顺利与否。他只能继续沉默着,等待着可能有,也可能没有的机会。

某一天,安禄山或者他的手下某人兴致很高,在一个名为凝碧?池的地方组织了一场晚宴,安排了一些歌舞活动,邀请了很多名流啊人流啊出席。

晚宴上,叛军首领们大碗喝酒、大块吃肉,台下的梨园子弟们面含屈辱、悲声哀唱,一个名叫雷海清的乐工极为愤怒,把手中的乐器摔碎在地上,望着长安的方向悲声痛哭。

当众触怒叛军众人,雷海清的下场自然极为惨烈,叛军把他绑在戏马殿之中,将他肢解了示众,令人不忍卒视。

王维后来也听说了这个消息,他的心里万分痛苦,却不能说给别人听。不知他是否想起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场晚宴,彼时的白衣少年已然沦为阶下之囚,曾经的大好河山也早已支离破碎,人事变迁,白云苍狗,乃至于斯。

他长长的叹了口气,写下了这首名为《凝碧?池》的感怀诗。

万户伤心生野烟,百官何日再朝天?秋槐叶落空宫里,凝碧?池头奏管弦。

王维不必着急,他还有再次朝天子的机会。

在一年之后的至德二年,唐军相继收复长安和洛阳东西二京,王维作为伪朝叛臣,被再次押回长安。

三、蓝田县的佛门居士

在至德二年的那个深秋,当王维再次看见灯火通明的长安城时,他的心里感慨万千。

一年前,他被叛军以唐朝官员的身份俘虏到洛阳;一年后,他被唐军以叛军伪官的身份押送回长安。仅仅一年的时间,整个世界像是变了个模样,王维有点认不清世界,也有点认不清自己。

但现在他需要考虑的不是哲学问题,而是怎么活下去。因为按照唐朝律法,像他这种在伪朝担任伪官的人,应该被处以极刑,简单点说,就是得死。

王维似乎已经到了人生的绝路,好在天无绝人之路。

王维的人缘不错。先是他在平叛过程中立有功劳的弟弟为他作保,甘愿以放弃自身功名的代价换他一命。又有王维的朋友站出来,表示王维在洛阳时曾经写下过《凝碧?池》,他还是心向朝廷的,只是逼不得已才在伪朝为官。

就这样双管齐下之后,王维总算逃得一死,仅仅落了个贬官的罪责,担任太子中允,也算是侥天之幸吧。

但王维已经不再年轻了。曾经的年少风流,都化作了布衣竹杖;以往的功名利禄,终归于了诗酒田园。经此一事,他的思想产生了巨大转变,转而信奉佛法,开始消极怠工,有事没事就跑回自己的辋川别墅,再不复青年时的兢兢业业。

说来讽刺,王维年轻时以功名为己任,担当的却多是不入流的闲官,现如今游离在官场边缘,倒升职加薪当上了他一生中最高的官职,尚书右丞。这就是后人称呼他“王右丞”的缘由。

王维一生天才,头衔无数,在当时隐隐堪称文艺界当世第一人物,是山水田园诗派的掌门人,地位高于李白杜甫。晚年后的诗书画作更是臻至大成,极具禅味,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是他最典型的特征。

王维虽然天资纵横,年纪轻轻就颇有盛名,却称得上是一生痴情。他的妻子崔氏在开元十九年王维三十二岁时去世后,王维便再也没有娶妻,孤独一生,终老于蓝田,这在古代是极为罕见的。

关于王维在音乐上的天赋,更是有典故可以证明。在《唐国史补》中记载了一件趣闻,当时有人得到了一幅奏乐图,不知道怎么命名,便求到了王维的府上。

王维看后便直接告知对方,那是《霓裳羽衣曲》的第三叠第一拍。请来乐师演奏,果然与王维所说分毫不差,其人天资乃至于此。

这就好比有人拍下了钢琴家郎朗一幅演奏的照片,问你这是什么曲目,你能够仅凭郎朗的指法,便能辨别出这是《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》第三乐章副主部的某个音阶,难度可见一斑。

可是以上种种,对回到蓝田县辋川别墅的王维都不再重要了。

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

王维的人生,已经走到了暮年。他经历过开元天宝的盛世,也熬过了安史之乱的战火,走出了西北蒲州小城,最终也把归宿放在了同样的小城蓝田。

像王维这种天才的一生到底应该怎样度过?我们无法评判。王维看不见未来,我们也同样看不见未来,或许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,才是普通人应该过的平凡日子,王维也一样。

那年秋天的辋川别墅,天气一直很好。

王维预感到自己可能走不出这个秋天了,便坦然坐在庭院里,给亲友写下辞别信。

这一天,微风不燥,气温刚好,看着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,庭前的花朵谢了又开,王维起笔又停笔,目光微微开阖,终究化作一笑。

来时风光无限,去时寥寥白云,不过如此而已。

上元二年七月,“诗佛”王维,卒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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