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题李凝幽居》·贾岛
闲居少邻并,草径入荒园。
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
过桥分野色,移石动云根。
暂去还来此,幽期不负言。
半僧半俗一诗人。若是空灭,空寂,空悲,如是空空也,却又烦心红尘前往,叨扰俗世纷争,这可谓隐难隐,出虽出,门外一僧人,槛内一凡人。唱得人间曲,吟得出世歌,这么互为抵对的人性本质,鲜少,一旦存在,便有不同凡响的作为和影响。这与常常追逐田园生活的隐士们行径有颇为相似相近之处,但也不尽相同。
同为一个出与入的命题作选择,僧人炼就的是禅与心,心左右着内心世界和大千行为,体现和渗透在每一个细枝末节里,为政客也好,做百姓也罢,或庙门里清修,佛心暗许意,禅理心头藏,诗情中彰显着诸多妙语锦句的华采之丰。
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
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
从千百年来众多流传的诗行中,我们不难发现,古代诗人志士皆有喜乐山水之趣,固有探亲访友之好,长安城外,驿站渡口,官道斜阳下,漏桥折柳枝之勃发,年年岁岁相别又复见的依依惜别,在诗人们的羁旅生涯中,是为颇丰的一笔财富,落下多少行行字字挥发“相见时难别亦难”。那么,既有离别恨,就有相见时。何以见?古代出行富足者或有车马代步,百姓人家只能步行了,若要上山寻亲访友,唯有踏实地一步步攀岩而上,别无他法可取。
当然,这样的兴致之举,有时或扑了空,却又不甘心,于是“问童子”:“你师父做甚去呢?”一边或也在暗道:“我这样辛苦地上山来一趟,他却不在,唉!”这时我们不难看出这样一场背景里,“松下”、“此山”、“云深”几个词的连贯,可覆盖一片葱郁密林,让人置身于自然之道中,忘却不知深浅的万物空。诗人虽访友不成,却因此成就了葱茏诗两行,不虚此行,幸甚之至。“有心栽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”世间事,事事因缘际会有所得之。
如若我们再深入探究,可清晰地看到一幅出世的图画。一句“言师采药去”便是点墨精华。贾岛要寻的这位友人,他做何为,又欲为何?“童子”说:“今日我的师父去采药了。”
师父出行,而且是高山峻岭中采药,作为徒儿的小童为何不跟去呢?再一细酌,这师父似乎是来去自由的清静人,独行客。一个真正的隐者,逸者,率性而为,本真而活,平时就如此行事和处世,童子习以为常。既然生活中有徒儿相伴,试想,此师便不是一般普通人了,多半乃一方隐士或高人。
物以类聚人以群分,如若不是性情颇似、志趣相投的两个人,无法称友道兄。从友及己,贾岛一首《寻隐者不遇》,淋漓尽致表达的不单是寻访友人之事,而是其过程中对真境界真性情的感叹、信服,由衷地崇尚和推及。此诗言辞精短,镜头拉长的高远,却是不一般的视角与想象效果。
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不读诗,不知世。不言诗,乃憾事。中国人,少年能吟诵“常记溪亭日暮,沉醉不知归路”,“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”的澄净、活泼,又或“夕阳山外山”,但见落色虽垂落,却是无限想象在流韵图画中。
山水生情,山水陶情,山水怡情。子曰:“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;智者动,仁者静,知者乐,仁者寿。”大自然的宽厚载物,给予了世间人最为广交的栖息之所。政客水袖长舞,商贾博取精利,耕者自产自足,朝朝代代人才辈出,亦然是过客匆匆,人人碌碌而为,不过三尺近中天。
“空山不见人”,见山是山,行进至此,放眼四周,空空如也,有顿生疑惑之心。突地,空旷里传来“人语响”,打破了这一猜测和迷惑,怎么会没人呢?你听,耳边传来了说话声,似乎那么近,犹如耳畔。在“空”中,一个“闻”字,劈破了这大千世界的静!在愈发空寂的时空里,丝丝响动也就别样地清脆敏感,似有天籁般的清澈甘冽,从山中簇然而降。
美好得让诗人冥想了赶紧去追根溯源的举动,何来此音?急急寻去,却又一场空,遁迹了。“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。”从“语”到“景”,由“声”转“形”,诗人匠心独具,又不落造作之痕。“闻”、“返”,从起句的无声无色到后半部分有声有色的连接,似有冲突的布局,却又嫁接自然,让诗中有画,画中起意,无不妙哉。王维的《鹿柴》,不用禅语,时有禅理,乃田园山水诗中难得的一类出世佳作,深受世人喜爱,流传甚广。
有心境,身临其中,便得好诗。
天宝年间,王维在终南山下辋川册谷中购置了曾属宋之问的别墅,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。
他在此与朋友裴迪唱和,歌咏当时当地物景,并自辑其五绝二十首,题名为《辋川集》,自序云:“余别业在辋川山谷,其游止有孟城坳,华子岗,文杏馆,斤竹岭,鹿柴,木兰柴,茱萸,宫槐陌,临湖亭,南坨,献湖,柳浪,栾家漱,金屑泉,白石滩,北坨,竹里馆,辛夷坞,漆园,椒园等,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。”《鹿柴》为其中第五首。转过头去,便又想起,那半僧半俗的诗人贾岛,诗文可赋有禅情?
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
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。
三年得两句诗词,难免有夸张之嫌,但不言而喻,诗人对于作品的要求,精益求精的态度。多年复得诗行几句,心生了喜悦之情,还是别有心疼难以言明,为何“一吟双泪流”?这便让人想起了一则关于贾岛吟诗的趣闻。
一日,贾岛又一次去寻友探访,择日不佳,仍然无功而返,做了闭门客。也正因这样的心境和时下心结,遂又成就了一诗。但是,他在反复琢磨研析中,始终觉得其中一字不妥,无法定论哪一个运用更为适合,这样心怀搁事,寝食难安,第二天,骑驴在大街上也在“推、敲”琢磨着,“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”,是用“推”好,还是“敲”佳呢?
正当他沉浸其间时,不觉冲撞了一队人马,时任京兆尹韩愈的仪仗队,这样的行为自然会受到羁押,当他被带至韩愈面前时,贾岛也就如实将自己在作诗中被一个字难为的情况禀明了韩愈,韩愈非但没责备,反而思衬片刻后说:“敲”字佳矣。两人一见如故,甚是投缘,不但成为了朋友,贾岛还作了韩愈的弟子,不失为一段佳话。
对于文字精准的“斤斤计较”,贾岛的文风不觉让人钦佩。
《题李凝幽居》依旧是一首访友之作,而诗中如诗如画的景致,视野开阔的铺就,更加彰显了贾岛文笔的洗练与丰富。“草径、荒园、宿鸟、池树、野色、云根”,一路处处皆画意,一草一木皆成诗因。远处,天边,四周,心上,无处不诗意,无时不诗意,“诗意地栖息”随处可见,可闻,可抒。“闲居、敲门、过桥、暂去”,本是寻常事,于此却道出了世间真境界。
随时,随性,随遇,随缘,随喜,不以物喜不以己悲,顺应自然之道。与友不遇是缘,遇上
也是缘,泰然处之。推及世间人事亦是如此也。边行边吟,边吟边悟。
这是一个偏僻幽静的处所,少有邻里来往。就此道明了访友乃一隐士的身份。这条杂草丛生的荒芜小道,它一直通向好友的园子里去。这样的一缕杂乱,正好隔绝与凡尘的牵绊,形成一种鲜明的比对。看呢,鸟儿自由地栖息在池塘边的树上,月光下我敲着李凝的山门,或许会惊了宿鸟,一天的探访,晚上才至,说明路途迢迢,隐居之偏远。桥的四野是迷人的景色,云脚漂浮在山石间,一切恬淡清疏,充满了别样的幽美迷人。不久,我将重返这里,一定赴约归隐的诺言。原来,这才是诗人要的生活,尾句点出了诗人的最终理想和追寻。
但,人生在世,若没有高山流水,“知音如不赏”,乃莫大的憾事。“归卧故山秋”,倒是有些在意他人之言,只在乎了。贾岛对诗歌创作的严谨和追求,偏于痴和真,难免失了些禅性的本真。苏轼评价曰:“郊寒岛瘦。”其中的“岛”就指贾岛。意指“郊、岛二人诗风格清奇、枯寂、幽僻,格局偏狭隘窄小,讲究苦吟推敲,锤字炼句,往往给人以寒瘦窘迫之感”。
大多隐居者时怀豪情大志,这是不容非议的事实。真正能脱离现实红尘、不问俗事凡事的隐士居少数。半僧半俗一诗人,贾岛即是。